“风花雪月”这个词的原意虽然是“泛指四时景色”,但自宋代以后就带有贬义,到了“文化大革命”期间,则被视为“没落阶级的情调”。直至今日,这个词仍让许多人联想到某种不十分正派的“小情调”。当然,陈丹燕用这个词,是要表述一种优雅精致的生活方式,而且她对那些“优雅精致”显然是颇为欣赏的。
我也很快地改变了对“风花雪月”的不良印象。因为我在琅歧岛一座距海不过30公尺、充满欧洲情调的别墅楼里读完这本与优美的环境、闲适的心情颇为契合的书——《上海的风花雪月》(陈丹燕著,作家出版社1998年6月版)。这本书从里到外都透着精致优雅的情调——除了封底不那么中看、作者的简介过于冗长外——全书的每一个细节都堪以“把玩”。就连作者的叙事方式和她颀长清弱的形象,都那么恰当地配合了这本书的格调。
陈丹燕花了4年时间去重新认识、发现上海这座她生活了30年的都市。如今她用文字和图片构筑起的这座都市,有着一种世人不曾发现的“苍苍茫茫的美”,它曾经是东方的巴黎,是以浮华璀璨闻名的“花花世界”,生活其中的人们过的是“最优雅最精致的生活”。陈丹燕穿行在上海的大街小巷,不时地走进过去,叩访了张爱玲、张学良及西方冒险家的老住宅,又不时地回到现在,走过繁华的淮海中路、新旧杂陈的外滩、人事全非的法国城;她拜访风骨依旧的王元化、张可、郭婉莹,遭遇老一代西方冒险家的儿孙和新一代的务实的上海人;她甚至远走它乡,在纽约、巴黎、彼得堡的街头徜徉,对上海进行换位观察和思考。她用细致、生动而不乏深刻的笔触,拂去了厚厚的历史烟尘,再现了东方大都会的百年沧桑。
陈丹燕不但在这本书中“复活”了半个世纪前的上海,而且对这个都市的人群进行了十分传神的描摹:圣约翰大学出身的老人,历经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,谦恭忍让之下仍有着不群的傲岸和自尊;弄堂里有父母教训的女孩,不像风尘女那么妖娆,也不像知识女性那么自命不凡,她们与弄堂里制约而有野心的生活培养出来的有心计的男孩一样,在“稳扎稳打”地“建设自己的新生活”;淮海中路上的小姐们,文文雅雅地走在路上,可眼光如电,常常与迎面走来的女人碰个你死我活。……等那个穿着《罗马假日》里公主穿的那种裙子的淑女走过去,她才转过头去看,“那时的眼睛里,飞快地伸出手去,拉开裙子,检查它的裁法与做工,捏一捏布料,了解它的质地,摸一把腰头,看看有没有秘密可以揭短”;这个人的笑眼里,“除了生意人的和气外,还有卖假货的人对买主藏而不露的审度。谁也不用在他面前摆谱,大家都是假货朋友,靠它撑面门、讨生活的人”,所以他一来,这里马上就“有一种回到弄堂的轻松和实际,虚荣和精明,进取和稳健”……上海人的生活形态、性格特征及文化审美旨趣,都在这样的描述中鲜活地凸显出来。陈丹燕眼光的敏锐和见解的独到,无疑也不会被读者所忽略。
让我读了又读、久久回味的是《张可女士》、《郭家小姐》。她们有着惊人的美丽,也有着同样惊人的智慧、气度与顽强,是“浮摇于绿色污水中的不沉的莲花”,历尽沧桑,仍旧是一个“冰雪洁净的人”。富裕的生活,得意的生活,愁苦的生活,屈辱的生活,什么都没能使她们的心灵变质。读这两篇的时候,正是大海的涨潮时分,夜灯下可以看到大海坚持不懈地拍击海岸所堆起的丛丛巨浪,涛声久久地回荡在窗前,就像我读后心中受到的震荡。
这样的故事让我重新认识了上海和生活其中的上海人,那绝不仅仅是“风花雪月”的。而如果一定要把这一切都视为“风花雪月”的话,我要说:我蛮喜欢的。
精致优雅的生活,难道不能成为人生追求的目标之一吗?